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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53章 攔腰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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未來的幼帝尚是稚子,如今正安睡在內室之中,面對這個被自己一手教導扶持起來的孩子,林宴的心情多少是有些覆雜的。

許是白日的酒意未散,林宴眼底透出幾分茫然醺意,現實和虛幻,偶爾他也分不太清楚。

“遙遙,想聽故事嗎?”他坐在圓桌的一頭問她。

婉嫣交代過,小殿下的藥兩個時辰一餵,今晚還有一遍藥沒喝。宋星遙雖困卻不敢睡,怕錯過時間,而離下次餵藥還有很長一段時間,她枕著雙臂趴在桌上,斜眸看他,不置可否。

“嘉尚,是十五殿下繼位後的年號。你死的那年,是嘉尚元年,而我死的那年,是嘉尚十二年。”林宴的目光從內室的垂簾處轉回,與她好奇的目光交疊,“我有沒和你說過,我怎麽死的?”

“沒有。”宋星遙歪著頭道。

“是延帝……也就是剛才你抱在懷裏的十五皇子,一杯鴆酒,賜死了我。”林宴淡道。

宋星遙慢慢直起身子,有些難以置信地看了看內室,又望向林宴,所有疑問只融於眼中,不曾出口。

“看不出來吧……他現在還只是個孩子。”林宴笑笑,提及趙睿啟,眼中並沒恨意,“趙睿啟的生母是大明宮的一位普通宮女,負責照管宮中幾位妃子的貍奴,有一日抱貓之時被醉酒的今上瞧見,今上覺得她有昔年韓妃之態,於是臨幸了她。一夜春風,她懷上十五殿下,然而畢竟出身低微,所謂韓妃之態也只是今上醉酒時的錯眼,帝王寵愛淡薄,她得封才人後就被冷在偏殿,生下趙睿啟後不到三年就因病而去,只留趙睿啟一個不受帝寵的孩子在後宮生存。他雖被記在賢妃名下,可賢妃又幾曾真心待他?他的幼年,不過是皇權爭鬥與後宮奪寵間的棋子,是真的可憐。”

林宴是很難將情緒表露在臉上的人,但也不知是燭火的緣故,還是他此刻確實心境不穩,宋星遙看出他眼底憐憫——他的眼向來清澈,盡管有時候會顯得冷漠,但一旦有情緒浮現,那也是明明白白清清楚楚。

單就今日與趙睿啟這短暫的接觸,年僅四歲的稚子就要學著藏拙視人,宋星遙已能窺得一斑,趙睿啟在宮中過得艱難。

“可你身為他的老師,對他傾心培養,後來更是扶持他上位,不論出於何種目的,於他而言都是大恩,他為何要……”宋星遙不解問道。

“趙睿啟是個挺聰慧的孩子,長大之後也有野心抱負,有幾分帝王之才,然而終究因幼年所歷致使他極度敏感,猜忌心重,空有謀略卻用在宮闈爭鬥之中,膽識與眼光都有限,再加上太後黨把持朝政,他反骨早生,對林晚等人早有怨恨,只不過羽翼未豐不敢與之反目。”

林宴摩挲手中已空的杯子,宋星遙見狀便提壺再給他倒了杯水,他道聲謝,續道:“是我……我把除林晚和裴遠的刀送到他手裏。那時趙睿啟年歲漸大,越來越難控制,林晚有扶立新傀儡帝君的打算。她和裴遠的計劃,毒殺趙睿啟,弒君篡位,改立幼子,每一個環節都出自我之手,而最終它出現在延帝的案頭上。裴遠被斬於朝堂之上,林晚被奪去臨朝之權永囚深宮。林家徹底倒臺,你覺得頂著林宴名字茍且偷生的我,能夠幸免?”

宋星遙睜著大眼看他,果然像聽故事一樣。

林宴又一笑:“那杯鴆酒,是我送給自己的。”

動手之前,他就已經料到有此結局,費十二年時間了結恩怨,所求也不過一杯鴆酒,走得孑然無掛。

“為何?”宋星遙搖搖頭,大眼裏滿是不解。

林宴沒說,只是又望向內室。

他記得,上輩子有兩個人都問過他同樣的問題。

一個是林晚。

————

嘉尚十二年,裴遠被於朝堂當夜。

延帝軟禁太後的聖旨下到壽安殿時,林晚並不驚訝。從裴遠被斬於朝堂時起,她就知道,大勢已去。往日熱鬧的壽安殿只剩兩個跟她最久的宮娥,餘者皆已遣散,大殿幽沈死寂,不覆往日熱鬧。

林宴去見了她最後一面。年近四旬的林晚保養得不錯,烏發不見一絲銀霜,皮膚仍舊光潔,常年養尊處優的日子讓她眉目間帶著不怒而威的聲勢,然而這些通通都在見到林宴的那一刻潰決。她的神情變得猙獰,眼角爬滿皺紋,聲音如同裂帛。

“阿兄,是你殺的裴遠?”她喝問他。

“裴遠私通建南王意欲謀逆,其罪當誅,聖人下的旨意。”林宴仍依著見太後之禮向她行過禮後才回答她。

“你騙我,這明明……是你設下的毒局!阿兄,你為何,為何殺我們?裴遠是你幾十年的摯交,而我是你的妹妹!”林晚從座上跌跌撞撞沖下,撕扯著他衣袖聲嘶力竭地問,猶如多年前無心的撒嬌一般。

林宴不答,她便厲聲問他:“為何啊,阿兄?”

他甩開她的手,終於開了口:“你們殺她之時,可曾想過,我是裴遠摯友,是你兄長,那她是我什麽人?她是我的發妻!”

林晚踉蹌地向後退去,喃喃道:“你知道了?你都知道了?我早該料到的,是為了她……這麽多年,我賜了多少女人到你府裏,沒有一個被你留下的……你一直在守著……”她語不成句的喃了幾聲,忽又一震,擡頭望他,“可是阿兄,你答應過母親的,答應他要給我無上榮顯……”

“我是答應過母親,全你所思所圖,給你無上榮顯,我都已經做到了,但我從沒答應過,會保你們一生。”林宴冰冷的回答打斷她的問題。

林晚掩面而泣,又問他:“可是阿兄這般殘忍,將我與林家一起拉下,那你呢?你也不能獨善其身!”

“我沒想過獨善其身,欠你們的,此番一並還清。”

林宴言盡於此,再無意多談,轉身離去,只留林晚泣倒身後,一聲又一聲叫他。

“阿兄——阿兄——”

————

那一夜,壽安宮起了大火。

李公公帶著聖人賜的鴆酒到林府時,暮色剛沈,天星微現。

偌大宅院下人很少,滿眼都是樹影憧憧,初夏的熱意驅不散那股縈繞不去的冷清,李公公跟著聖人常與林公打交道,見狀心中唏噓,分明是權傾朝野的重臣府宇,卻只剩人丁雕敝的荒涼。元弘十八年宮變之日林公元妻身死宮中,自那日起他再無續弦,膝下無嗣,孑然一人長達十二載。為了這樁事,太後前前後後賜了數回女人予他,均被他推拒回去,氣得太後在殿中摔碎無數杯盞。

如今太後被幽禁壽安宮,裴遠大將軍被斬於朝堂,這其中多少都有林公的手筆,可太後與林公是兄妹,她出了事兒,林公也不能獨善其身,這杯賜到林家的鴆酒就是最好的證明——這分明是玉石俱焚的做法。

李公公在林府銀灣閣見到林公。

銀灣閣建得很高,能夠遙遙望見大明宮——壽安宮的大火燒亮了長安的天,林晚便在那一夜縱火燒殿,自戕而亡。

林公便站在銀灣閣最高層的扶欄旁,遠眺這場大火。

這位年輕時曾驚艷長安的男人,現已鬢發斑駁。大安朝上下都道林公清廉,一襲衣裳穿了數年也不舍棄換,如今看來果然如此,他身上這件單薄的道袍,洗了又洗,已然褪色。

李公公又嘆口氣,暗暗道了句:“這又是為何?”言下似有諸多惋惜未言之意,到底不曾明言。

念出聖人旨意,李公公將鴆酒奉上,代聖人問他還有何要求。

他目無波瀾,似乎對鴆酒早有預料,只是淡淡開口。

“臣別無他求,只盼陛下垂憐,允臣與發妻宋氏合葬。”

浮沈半世,恩已償,仇已報,怨已了,林宴只剩最後這點念想。

生同衾,死同槨。

————

那杯鴆酒,藏著他不堪回首的一輩子。

縱是林宴,也不禁陷於回憶不可自拔。宋星遙等了許久都沒等到他的答案,殿外傳來叩門聲,兩個侍女已將林宴先前要的粥食送來,輕輕擱在桌上。

溫熱的肉糜粥,三碟脆爽的腌菜,一碟梅花蒸餅,還有一盅單給宋星遙的燕窩。

宋星遙聞到食物香氣立刻發現自己已經前胸貼後背了,她舀了碗粥,剛想坐下喝粥,見林宴依舊怔怔的,她不知道他在回憶什麽,不過情緒會感染人,她自忖要是再讓自己回憶死時的事,心情也是沈重的,估計林宴也跑不掉,忖己推人,她難得對他發了善心,起身將粥端到他面前,道了句:“別想了,總歸是那輩子的事,不開心的事就當大夢一場忘了吧。日子總要朝前走,是你自己說過的。”

林宴回神,從她手上接過瓷白的匙,琢磨她的話。

忘了?怎麽能忘?有些發生過的事,遇過的人,怎麽可能一句話說忘便忘?

“謝謝。”他只道了謝。

宋星遙又給自己舀了碗粥坐回桌邊,喝了幾口盯他:“吃飯了,說點讓人開心的事吧。別每次見到你說的都是陳芝麻爛谷的事,聽得人怪累。”

“開心的事?”林宴便想,能有什麽事讓她開心,“那說說你父母後來如何?”

宋星遙眼一亮,便聽他道:“你走以後,我想了些辦法,把你父母從嶺南召回長安了,後來外族進犯,用的乃是你父親所研制的軍器,我領兵出戰將你父親帶去,他又鉆研出克制之法將功抵罪。他回京後洗去罪名,帶著你母親回到洛陽與你阿兄團圓,從此定居洛陽。你阿兄後來跟隨你舅舅行商,雖然非他所愛,但也算是條不錯的出路,這算不算好事?”

宋星遙頻頻點頭,父母晚年能得以在洛陽安穩度過,她心裏大安。

“那……你可記得方家八娘子,後來嫁予何人?過得如何?是否覓得如意郎君?”宋星遙忽生一念,問道。

“哪個方八娘?”林宴卻沒想起來人。

“就是方悠。”宋星遙見他一臉迷茫,搬著凳子坐到他身邊,“你好兄弟方遇清的妹妹。”

林宴蹙起眉來,盯了她半晌,撂匙擱掌,不經意間握住她的手,只道:“遙遙,你要知道,我根本記不住長安的這些小娘子,就算是方遇清的妹妹,我也……毫無印象。你問她做甚?”

宋星遙倏地抽走手,又把凳子搬回原位:“那沒事了。”

本想打聽打聽方悠的事,好搓和她與自家兄長,既然林宴也想不起來,那就沒轍,順其自然吧。

一時間兩人又無話,默默吃完粥食,宋星遙漱了口又趴在桌子上——飽暖思覺,她困乏得很,可還不能睡,婉嫣交代過,還得再餵小殿下一次藥,如今時辰不到。

身邊的人來來走走,將桌上的碗碟收去,屋內很快又只剩他二人,林宴仍舊坐在她對面。夜已深,燭火晃得人眼發澀,宋星遙有些撐不住,眼皮上下打架,只好對他說:“林宴,小殿下兩個時辰餵一次湯藥,今晚還差一次,你替我看著點時辰,到時提醒我一聲,可好?”

“知道了,你歇會吧。”林宴幹脆答應了。

沒有多久,宋星遙就趴在桌上睡著,屋中靜謐,她的呼吸聲清晰可聞,興許是累得太狠,又或者趴著不舒服,她鼻息略重,發出輕微的鼾聲來,聽得林宴微怔,想起上輩子她枕在自己臂彎沈眠的模樣,偶爾也是這般哼哼,那時候他會捉弄她,輕輕捏住她的鼻子,她夢裏也會發脾氣,不高興了就在被窩裏拿腳踹他——如今想來,不知不覺已是十多年前的往事了。

他一邊想著,一邊站起,走到她身後,喚了幾聲沒叫醒她,便擡手抽去她發間簪鈿,解散她的發髻,這事做來嫻熟,是他從前做慣的事。時間是特別神奇的東西,漫長的別離會讓人遺忘一些流於表面的事物,但更多的習慣,卻像烙印,一輩子就那麽刻在那裏。

散下的發垂落了他滿手,他緩緩梳過,拔松,將她往自己懷中一推,輕而易舉就將人攔腰抱起,走向內室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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